对卓越的追求

讲者：坦尼沙罗尊者

2022 年 6 月 8 日

译者：一意孤行

一个关于许多西方的方式理解的反思佛法最奇怪的观念就是，它讲的全都是「保持接纳」（being accepting）和「不评判的态度」（non-judgmental）。这是因为把教法理解反了，所以才有的观念。我们理解的是事物是「无常」（不稳靠inconstant）和不恒久（impermanent）的，但我们也有对幸福的渴望（desire）。如果你把「无常」放在首要位置，那就意味着你必须学会​​如何调低对幸福的渴望，得意识到无论你想要什么，它都是「无常」、有压力的（「苦」）、不受你控制的，所以你需要学会的是：觉得这还行。

但这把事情搞反了。你对可靠的幸福的渴望应该放在首位；如果你看到什么事情是「无常」的，那它就不符合这种渴望的标准。佛陀教导「无常」时，它基本上是一种价值判断。任何「无常」的事物都会是有「压力」（「苦」）得。任何有「压力」（「苦」）的事物都不值得抓起来当作是「你」或「你的」——因为它不会让你快乐。这意味着你必须放弃它，寻找更好的东西来满足你对不变幸福的渴望。

因此，你应该尊崇自己对真正幸福的渴望，并把它放在首位。

那才是佛陀做的事情。他想要一种不受衰老、疾病、死亡、悲伤或任何负面事物影响摆布的幸福。他出发去寻找，并找到了它。因此，他的人生故事告诉我们，我们应该认真对待和尊崇对幸福的渴望，因为它可以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得以实现。

现在，我们这里谈论的不是简单的享乐主义，即那种不顾长远后果，对任何能捕捉你幻想快乐的追求。佛陀希望你认真对待对幸福的渴望，认真到你想要的是一种长远的幸福。如果它是一种长远的幸福，就不能建立在任何人的痛苦之上。所以你也必须考虑到别人的幸福。你必须非常小心自己的行为，确保你所做的确实能推进幸福的发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这些是佛陀基本品质之下的原则：他的智慧、他的慈悲、他的纯洁。这是佛陀的教义之一：通过成熟的方式追求幸福，你可以培养起「智慧」、「慈悲」和「纯洁」。你的「智慧」是因为你不以任何会改变的东西为满足；你的「慈悲」是你考虑到他人的幸福；你的「纯洁」因为你的行动和你的理想是一致的。

当你观察佛陀对幸福的追求之路时，你会发现他一直在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评判。他会做某件事，然后对它下一个判断：“这对真正的幸福有帮助吗？这是我想要的吗？如果不是，我应该在哪里做出改变？”他做出判断的时候，目的是「慈悲」的：之所以要改变自己的行为，改善自己的行为，是为自己和他人带来好的结果。基本上，他追求的是「卓越」。他训练自己在行为上做到「卓越」，最终达到了一切之中最高的那个「卓越」：「涅槃」。

后来，当他列表给出「涅槃」的其他名称时，一共有五个类别，用以说明「涅槃」有多么的美好。

一是它是一种「意识」。有一种「意识」存在，但这种意识没有「对象」（object）。佛陀给出的形象是一束阳光。他问僧侣们，“假设有一间房子，东墙有一扇窗户。当太阳升起时，阳光穿过东墙的窗户。它们会落在哪里？”僧侣们回答说：“它们会落在西墙上。”“如果没有西墙呢？”“它们会落在地上。”“如果没有地呢？”在那个时代，他们认为地球是由水支撑的，所以僧侣们回答说：“它落在水上。”“如果没有水呢？”“那么它就不会「着降」（land)。”觉醒之心的形象是一束不会「着降」的光。当它不着降时，你看不到它，因为它没有从任何东西那儿反射回来，但它本身是明亮的。所以「涅槃」中是有「意识」的。

其中还有「自由」。今天有个人说道，脱离时空的想法听起来就像你被冻住了一样，但那是在想象自己在时间的某一刻被冻结了。而不是跳出时间。那是被困在时间里。“时空之外”意味着你完全不受任何束缚。

另一个品质是「极喜」（bliss）：完全的、纯粹的快乐。

另一个品质是「真实」。换句话说，它不会对你改变。它没有欺骗性。

最后，第五个品质是「卓越」：它是终极，是超越。

因此，当我们追随佛陀，我们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追求的是「卓越」。如今，当人们谈论追求「卓越」时，通常是在说体育运动或制造精工手表。但那是一种非常有限的「卓越」。你可以投入所有的精力来掌握一场体育项目或制造一些看起来外表夺目、报时精确的物品，但是我们手头上更有价值的事情太多了。佛陀发现了最值得追求的「卓越」，那是一种无害且永不令人失望的幸福。

但正如许多人所注意到的，他对幸福的描述有时听起来没多少吸引力。我回到美国后第一个开始带讨论小组时，在一个小组中讨论的是「四圣谛」，我们按顺序讨论了「四圣谛」：一、二、三、四。我们谈到了「第三圣谛」，并谈到了「涅槃」。然后我们谈到了「第四圣谛」，最后谈到了「禅那」。小组里的每个人都说「禅那」听起来比「涅槃」更有吸引力。

也许文字，或者我们与文字相关的心理意象更有吸引力，但当你真正掌握了「禅那」并开始深度反思（contemplate）它时，你就会开始意识到它有它的缺点。首先，你可能会非常沉迷于这种快乐。它感觉真的非常、非常好。但你也意识到，为了保持那种快乐、那种宁静感，你必须下一番苦功。这需要不懈的努力。当你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你就会想：“也许一些不需架构的东西会更好。”当那个「不需架构」的开口打开之时，你要去探索它，然后你意识到：它要好得多。

回想一下阿姜摩诃布瓦将他最初以为是觉醒的光明心境与他后来真正体验到的觉醒相比较。他说——对不起——与觉醒相比，光明心是一坨屎。

当你在修行中达到这一点时，你对幸福的敏感度、对需要架构的经验之中牵扯到东西的敏感度就会变得非常敏锐，你真的会发现，「无需架构的东西」是那个理想的替代品，甚至那种非常明亮和辽阔的心境都比不上。在此之前，你的大脑会倾向于说：“好吧，我可以想象一些东西，我会更喜欢的。”

但看看你的「想象」。我们被想象牵着鼻子走了多久？我们都不知道有多久。无数劫以来，我们一直被想出这个、想出那个的欲望牵着鼻子走：“我能想象出比这个更好的东西。我能想象出比那个更好的东西。” 我们心中有一种不断向外流的趋势。佛陀称之为「漏」（asava）。我们如此沉迷于我们的想象，以至于不需要任何想象或做任何事情的快乐听起来非常令人困惑。不需要「吃」的快乐听起来与我们的幸福观念非常格格不入，所有的幸福都依赖于以某种方式的「吃」，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因此从外表来看，「涅槃」可能听起来并不那么好。但佛陀一再说：如果你认为「涅槃」会带来任何失望或不满，那是错误的观点（「邪见」）。

与此同时，我们该做什么呢？我们遵循「四圣谛」来打磨我们的判断力，因为「四圣谛」本身就是判断的极佳标准。无论哪里有「苦」，你都必须寻找其原因，因为这是你想要抛弃的东西。你想要「灭苦」。这不是仅仅「点名」（note）就够了或可以继续把玩的东西。

当然，佛陀对「苦」的分析——五取蕴——如果你真正思考它的含义，就会发现它是违背常理的。佛陀说，我们「执取」于那些我们想看作是「我们的」、想看作是「我们」的东西，因为我们喜欢它们，但这种「执取」就是「苦」。换句话说，我们因自己的喜好而受苦。我们必须试着理解他这样说的意思。

他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放弃我们的「渴贪」（craving），但我们却非常喜欢我们的「渴贪」。正如他所说，无论我们去哪里，我们都带着「渴贪」这个同伴。它不断地在我们耳边吹风，鼓动我们去做蠢事。他试图通过描绘修行的乐趣，尤其是「禅定」的乐趣，让我们摆脱这个有害的陪伴。

尝试让这些快乐成为你的朋友。

你现在所做的就是，你把一些好的愿望变成修行之路的一部分：你渴望变得善巧，渴望找到一种不带有感官欲乐的过患的幸福。所以你在持续培养一些欲望。你继续朝着「禅定」的方向进步。当你越来越习惯它时，你会意识到：“好吧，这是一种更好的快乐。”这是一个价值判断，但却是一个好的判断。

你会发现，当你剥开「禅定」时，你会发现它们是一层层的。这也是一种价值判断：你开始意识到，有些「禅定」的境界比其他状态更固态、更辽阔、更平和，所以你放手去追求它们。这会让你看到幸福和快乐的可能性。我们当中太多的人都害怕这种快乐，因为我们过去享受过快乐，但后来却大失所望。或者我们在享受这些快乐时心非常地放逸，结果突然发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我们的思想中，有一部分的心对快乐感到恐惧。

但是，当你找到这种更可靠的快乐时——而且它确实是更可靠的——一段时间后，你就会开始放开对它的恐惧。你会发现你真的可以享受它。当你只是和宁静相处时，「禅定」中是可能会夹杂着一点儿放逸的，但这比你和普通的快乐呆在一起要好得多：那些视觉、声音、气味、味道、触觉和感官想象带来的快乐。所以在这里，你又在做出价值判断。

我们来这儿，不是因为觉得我们有的已经够了，可以躺平歇着了。佛陀说，他觉醒的秘诀在于他从未对善巧的品质说够好了，而对不善巧的品质从未放过。他心中任何不善巧的东西，他都会放弃。至于什么是善巧的，他说：“如果有任何事情是我还能做的，任何我应该掌握却还没有掌握的事情，我都会去做。”正是这种对「卓越」的追求使他找到了真正的「佛法」。

这种对「卓越」的追求是真正令人心满意足的。你看到人们在体育运动方面追求有杰出的表现，但后来因为年纪太大，无法继续比赛，他们的后半生真是令人叹息。他们在某件事上做到非常好的地步，但后来他们就不能再继续做了。

但是对于「禅定」，你可以一直坚持修行到最后一口气为止——甚至超出这个局限——而且仍然有可能取得居大的成就。经典中有一些关于人们在临终时获得觉悟的故事。佛陀的一位亲戚在临终时成为了「入流者」，当佛陀偶然提到他所获得的成就时，他的其他亲戚心里很不高兴。他们说：“好吧，如果他能做到，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这实际上是个好消息。这是一件你可以一直不断追求、不断追求的事情。可能会有一些挫折，但你可以坚持下去。如果你善于观察并运用你的聪明才智——或者如佛陀所说，如果你致力于此并不断一次次地反思——你会发现你可以达到越来越好的修行层次。而且你会发现它们确实是越来越好，所以你会尽你所能做到最好。这个领域中，一个人如果想追求最好的境界，它永远不会令人失望，它确实是这样。

因此，请记在心里，那个目标，「涅槃」，真的是非常「卓越」的。即使你没有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此目标上（有道可修的策略是转而把注意力放在道路的每一步之上），也要自信，这条道路会将你引向一个地方，你好到甚至你都无法想象它有多美好。它就是那么特别。比起任何其它事情，它好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