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之沙》

无常

讲者：阿姜苏瓦特

英文翻译：阿姜杰夫|坦尼沙罗尊者

中译：一意孤行

问：我想知道，您是否可以解释一下「无常」和「心的空」。

阿姜苏瓦特：「无常」是「三相」之一，是「洞见」和「智慧」层面的教法。

「无常」（anicca）这个词，大部分是与「架构」（行 saṅkhāra）有关的：saṅkhāra aniccā （行无常）— 架构是无常的。这里的“架构”一词在理论法层面上的含义非常广泛，但从升起「分别智慧」的修行来看，“架构”是指「身」和「心」。所以，当你在听这次关于「无常」的讲座时，请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因为这不难知道和见到。然后我会解释其中的「变化」和「无常」。

研究「无常」的目的是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往里看的。研究「无常」有很多好处。尤其是，佛陀教导我们要念住「身体」，留意这个事情：「身体」一旦出生之后就不得不日复一日不停地变化。我们每天从「身体」中获得的幸福和快乐是「无常」的。如果它们是恒常的，我们就不必在别处寻找幸福和快乐了。但事实是，我们所拥有的快乐，只要我们体验了一段时间，它就消失了——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快乐。这就是为什么佛陀说它是「无常」的：它让我们自己驱策自己，要去寻找、去储存。

那些我们驱赶我们自己去寻找的东西：如果我们得到了好东西，我们喜欢的东西，我们就会变得占有欲很强。当我们喜爱、喜欢某些东西时，别人也喜欢它们。许多看到我们有这些东西的人也想要得到它。这就引起了纷争、欺骗和敲诈，因为人们想要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由此产生了仇恨、敌意和报复。这表明「身体」中的变化「无常」，我们想要的「幸福」在不断地变化。「心」承受着快乐和痛苦的负面冲击，身处这个漩涡之中是多么地令人困惑。

当我们认识到这个真相时，佛陀教导我们要培养理解它所需的「分别智慧」。他还提出了另一个原则：natthi santi paraṁ sukhaṁ — 没有比「平静」更高的幸福。这里的「平静」是佛法中的平静，是修行佛法而来的平静。他指出，「平静」是最高的幸福，并向我们展示了通往平静的道路，我们现在正在实践这条道路：培养宁静（tranquility)和洞察力（insight)，克制我们自己的言行，训练我们的心。

因此，我们应该回过头来看我们自己。当我们明白「身体」和我们所经验到的「快乐」是「无常」的，过去我们感觉很执着的心态、过去我们骗自己以为『幸福就在我手中紧握』的心态……我们努力去改变事物，让我们的快乐能够持续。我们没有看到我们一直经历到的痛苦的弊端。因此，「无明」和「误解」在心中升起，而这颗「心」从没看到过「平静」所带来的「幸福」，比我们通常习以为常的要更微妙、更精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皈依佛法，皈依我们对佛陀的信仰。如果我们见到佛陀所说的『「架构」是「无常」、「有苦」的』，我们就会发现他说的确实是真的。我们所经历过的快乐真的不够。我们必须学习、寻找知识，找到比我们所知道的更可靠的避难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皈依佛陀的教诲。当我们听到它们时，我们训练我们的心凝定下来，放下。我们必须给自己这个机会，让心放空、凝定下来。

当我们说『心是空的』时候，那是说心「脱钩」了。它不再焦躁不安、想东想西。心没有太多的「牵挂贪忧」（preoccupation）。就像我们干重活儿一样：如果我们长时间工作，身体就会疲劳。当身体疲劳时，我们让它就从工作中「脱钩」。我们坐下或躺下休息。当「身体」在「常态」（normalcy)中休息时，疲劳就会消失。我们恢复了体力。当我们恢复了我们的体力，我们就可以继续工作。我们看到工作是会消耗能量的。当我们的能量用完时，休息会积聚能量。休息是身体“空的”时候所带来的快乐和轻松的一部分：换句话说，「空」就是从劳作中「脱钩」出来了。

「心」也是一样。我们一直在寻找幸福，因为我们想要的正是这种轻松的感觉。当心「不空」、「不脱钩」时，我们得继续找。我们应该训练心凝定下来。当心凝定时，在这个知觉本身的感觉中，它是「空的」、「脱钩的」。它没在想任何事情。它通过凝定而「空」。但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保持「空」和「凝定」。我们仍然有「取蕴」。我们仍然有眼睛，心想要看东西。我们仍然有耳朵、鼻子、舌头和身体。仍然有声、香、味和触。我们仍然有「乐受」和「苦受」。这些东西总是在打扰我们。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佛陀教导我们，一旦我们让心沉淀并凝定下来，就去思惟「身体的无常」。这样我们就会明白「身体」真的是「无常」和「有苦」的。只要我们仍然把这个「身体」执着成“我”或“我的”，我们就会一直一直遭受「老、病和死」的折磨。

所以，我们应该放下这些东西，执着于佛法，让心静定下来。这样，我们就会升起凝定和轻松的感觉。我们会看到『身体是无常的』，不断变老和磨损；「苦」和「痛」的升起就是因为这个「无常」。最终，整个身体都会崩解。当它解体时，它会怎样？它会腐烂、败朽。它不属于任何人的。这就是为什么佛陀教导我们 yathā-bhūtaṁ sammappaññāya daṭṭhabbaṁ：事物原来是什么样的，就用「正智」把事物原来的样子看清楚，放下它们，不执着于「五蕴」，不把它们视为「自我」。到这个地步，心不会感到要去「贪」什么，因为它看到「贪」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当我们看到这个真相时，我们过去感受到的「愤怒」就会减弱。「明」将取代我们过去的「无明」。当「心」思惟、发展出「分别智慧」，达到一劳永逸地净化自己的地步，完全抛弃「贪、嗔、无明」的「染污」——或者「爱、嗔、无明」——时，这才叫做心真正的「空」了：空无「染污」，空无「贪、嗔、无明」，因为它不再扛着任何东西到处跑了。如果你背负东西，它们会很重。它们会污染心。如果你不抓着不放、背着它们，『心就是空的』。『纯净的』。它再也不需要再找任何东西了。

「心的空」源自我们对「无常」的理解。因此，如果你渴望得到这种「空」，你就应该思惟「无常」，直到把它看清楚，让你的「智慧」对真相变得敏锐和英明。心的「染污」取决于「无常」的事物牵动了「贪、嗔和无明」，但现在它无法再升起这些「染污」了，因为它成长了，不着迷了（disenchanted)。它不想要它们了。它将变得「空」并进入「寂静」。心「空」了，是因为它的「染污」跑掉了。

总结一下：「无常、苦、非我」这「三个相」只存在于有「染污」的心中。当心有「分别智慧」能彻底消灭「染污」时，它里面就没有任何「无常、苦、非我」的东西。这就是它「空」的原因。至于我们的心，现在它还不「空」，因为它还没能把「染污」全部赶出来。即使我们修「正念」和「禅定」到了能体验寂静和轻松的地步，那也只是暂时的一点儿「空」而已。一旦「正念』出现空档，东西就会再次进来打扰我们。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空」无「染污」。

最根本的「染污」是「无明」。每一种「染污」，无论是粗的、中等的还是细微的，都混杂着「无明」。这就是为什么佛陀教导我们要训练我们的「心」升起「觉知」，那是「无明」的对手。哪一方更强大，哪一方就会胜出并掌控着心灵。如果「觉知」获胜，「染污」就无处藏身了。如果「无明」获胜，就没有「平静」和轻松了。没有纯净了。心不是「空」的话。「苦」和「痛」就会升起。

要懂得「心」中已有的「无明」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这就像用黑暗来照亮黑暗：你什么都看不见。或者像两个盲人以盲引盲：想摆脱危险最后达到目的地，他们会遇到很大的难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依靠眼睛明亮的人：换句话说，就是「正念」和「智慧」。这些是引领我们走到道路终点的关键因素。

举个例子来说明我们要如何运用「正念」：假设我们还不熟悉「无常」。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当我们听说anicca指的是「五蕴」的「无常」，从物质的「色身」开始，我们运用「正念」来把这些事物放在心里，看看它们是否真的「无常」。或者假如我们觉得把「身体」当作「自我」让我们感到快乐；我们不断地供养它、修复它，这样我们就看不到它的「苦」和「无常」了。结果，我们就偏离了佛陀的教诲。所以我们要用「正念」来忆持这个「身体」。例如，我们将「正念」置于头发上。我们的头发是「恒常」的吗？它一直都是那样吗，还是别的？想想你头上长出的第一根头发。它很久以前就被剪掉了。我们现在的头发是新头发。它一直在变化。第一根头发不再对我们有什么用处。我们甚至不知道它去哪儿了。这是思惟「无常」的一种方法。

至于anattā，「非我」：过去我们认为属于自己的头发，现在在哪儿呢？如果我们这样想，我们就会理解「非我」的教法。如果我们思惟佛陀所说的「非我」，我们就会发现他说的话是绝对正确的。我们会看到真相，而我们自己的「心」就是看到真相的「心」，正如佛陀所说：我们的身体没有任何实质；它只是在不断地磨损。至于佛陀所说的身体不净：当它死的时候，没人能真正把它打扮干净。一旦它倒下死了，每个人都会讨厌它。当我们越来越深刻地思考这一点时，心就会慢慢接受佛陀教导的是真正的真理。当心接受这一点时，它的「无明」就会逐渐消失。「智慧」——符合佛陀教法的知见——将逐渐在我们的心中成形。

因此，当心深刻地思惟头发，直到它知道这个真相，「无明」消失时，「明」——从「明」于头发真正的性质开始——就会升起。因为「无明」，我们执着于头发，当它是我们自己的，认为它很美，用香水喷香它，让它看起来可爱迷人：我们会明白，所有这些都是自我欺骗的行为。如果这些东西的性质是真正的好，我们就不需要做任何这样的事情，因为它本来就很好了。正因为它不好，我们才得让它变好呵。这是我们自己的「见」如何欺骗我们的一种方式。佛陀告诉我们，要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这样心才能放下。当心放下时，所有的「染污」都会减轻和消失，因为我们的「见」是正确的。「染污」是因为错误的「见」、因为对「真相」的「无知」或「无明」而产生的。「无知」会导致「妄想」（delusion)和错误的「假设」，从而变成错误的「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努力升起「明」。

比如，假设我们不知道我们身体里的头发、指甲、牙齿、皮肤、肉、筋、骨是由「地、水、风、火」四大元素构成的。实际上，我们的这个「色身」无非就是这四种元素。「水大」包括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部分，比如胆汁、痰、淋巴、粘液、尿液、血液、脂肪、油。「地大」包括所有坚硬和固体的部分，比如头发、体毛、指甲、牙齿、皮肤、肉、筋、骨、骨髓等。「风大」包括呼吸、胃里的呼吸能量、身体里上升的能量、下降的能量、流遍全身的能量。「火大」包括防止身体腐烂的温度、帮助消化的温度以及保持身体在适当温度下存活的热量。总而言之，「身体」无非就是这四种元素。当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时，这就叫做「无明」。我们并不熟悉这个「身体」、「五蕴」。当我们了解了这一点，「觉知」就会升起。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被教导去思惟「身体」的各个部位：kesā，头发；lomā，体毛；nakhā，指甲；dantā，牙齿；taco，皮肤。沙弥从受戒的第一天起就被教导这些事情，让他们能够消除「无明」，并借助「正念」和「分别智慧」的光芒升起「觉知」。我希望你们在这方面多多培养「正念」和「智慧」，这样你们的心才能达到你们想要的「空」和「自由」。

这里的「智慧」是指通过研究「五蕴」而产生的「觉知」。没有别的「明」可以摧毁这种「无明」的「染污」。因此，当你想摧毁「无明」的「染污」时，你必须仔细研究「五蕴」，从「身体」开始，直到你就在这个「五蕴」中看到「四圣谛」。事实上，「五蕴」是我们完全有能力可以研究和了解其真实性质的东西。首先是「色蕴」，即物质的「身体」。然后是精神方面的「蕴」：受蕴、想蕴、行蕴和识蕴。这些都是我们可以知道的东西。我们必须学习和修行，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这四个精神层面的「蕴」原来真实的性质。每个「蕴」都涵盖了很多方面。例如，「色蕴」：yaṅkiñci rūpaṁ atītānāgata-paccuppannaṁ ajjhattaṁ vā bahiddhā vā — 有各种各样的「色身」都可以欺骗和迷惑我们：内在的、外在的；粗的、微妙的；过去、现在、未来的。但是，当「智慧」充分增强时，它会毫不费力地向我们展示观察的方法。唯一需要的只是，你首先从基本的禅修主题开始，比如「头发」，并清楚地看到它们原来的性质。然后，「智慧」就会逐渐升起。

你明白这一点了吗？你可以说佛法是精深的，但你也可以说，它当下就和我们在一起，就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所有我在这里讨论的事情：当你还没有付诸实践，但又想看到这些真理时，你不应该让「正念」游离于「身体」之外。事物的性质原来怎样，就按照它这个样子来思惟。不要让偏见妨碍你。提醒自己，这就是佛法。

现在的解释已经够多了。当你只学习但不付诸实践时，你的知识就无济于事。所以现在你知道了道路，我希望你集中注意力多多修行。我就先讲到这儿，这样你就可以将你的知识付诸实践，并从中受益了。

祝大家诸事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