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流水》
Straight from the Heart
此心光亮是无明
讲者:阿姜摩诃布瓦
英译:坦尼沙罗尊者
中译:一意孤行(2025年4月1日)
心通常是光明的,时刻准备着与一切事物,各种各样的事物发生碰触。尽管一切现象无一例外地都落入「苦、无常、非我」三种法则(the laws of the three characteristics)之中,但心的真实特性(true nature)却不落入这些法则。
心多大程度上落进这些法则,是因为符合这三种特性的东西钻进来了,搅合在一起,心也跟着绕进去了。即便如此,心那样绕进去了也不会解体或四分五裂。心和那些东西绕在一起,那些东西有能力让它转,但心本身自然的威力是「它知道而且它不会死亡」。这种「不死」是超越瓦解的东西。这种「不会被瓦解」是超越三种特性和自然界普遍法则的东西,但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世俗现实卷入进来并包围了心,因此心的行为方式就完全和世俗现实并轨了。
我们之所以不知道「生」和「死」这些事情一直伴随着这颗被「染污」弄脏了的心,是因为「无明」本身就是「染污」之一。『生与死就是染污其中的两种』。我们自己真正的头等大事,那件事情,我们的大事,纯净而简单的大事——此心之大事,纯净而简单的大事——是我们没有威力去做我们真正的自己(our own true self)。我们一直把各种假冒的东西当作自我,所以心的行为没有与其真实的「心性」(true nature)和辙。它的行为受「染污」的欺骗摆布,让它担忧和恐惧,害怕死亡,害怕所有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痛一点点,还是很痛很痛——它都会害怕。即使是一丁点事情干扰了它,它都会害怕。结果,心充满了忧虑和恐惧。尽管恐惧和忧虑并不直接和心有什么相干,但它们仍然能够让心颤抖。
我们会看到,当心灵被净化,变得完全纯洁,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它发生纠葛,心中完全不会出现任何恐惧。恐惧不会出现。勇气不会出现。出现的只是它自己自决的「心性」(its own nature by iteself),只有它自己不受时间影响的特性(its own timeless nature)。全部就是这些了。这就是「真正的心」。这里说的“真心”仅指「阿罗汉」的「纯净」或“saupādisesa-nibbāna”。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毫无保留或毫不迟疑地被称为“真心”。就我个人而言,如果用这个词来形容其他任何东西,我都会感到尴尬。
“缘起之心”(the original mind)是指轮转着的「缘起之心」,心发现自己一直到处在打转转(spinning around and about),如佛陀所说:“比丘们此「缘起之心」光亮”——注意哦——“但是由于「染污」的混杂”或“由于「染污」的流入,它变得黑暗了。”
这里的「缘起之心」是指『世俗法』(conventional reality)的缘起,而非「清净」的缘起。佛陀用了‘pabhassaram’ ——‘idaṁ cittaṁ bhikkhave’ 「缘起之心」明亮——这个词,意思是光亮。它不是指「清净」。他的说法绝对正确,无可挑剔。如果他说的是「本心清净」,你立刻就会提出质疑:“如果心本来清净,为何它会「出生」呢?那些心已净化的人将永不再生。如果心已经清净,何必还要净化它呢?”你就会在这里提出质疑。净化它有什么理由?如果心是光亮的,你就可以净化它,因为它的光亮是「无明」的化身,仅此而已。禅修者会清楚地看到当心从光亮过渡到「心解脱」的一刻,:光亮不再出现。正是在这一点上,禅修者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他们争论的重点——因为真理只能在个人的心中找到。一旦一个人开悟,他或她就会禁不住地以满腔的信心说出来。
因此,我们的心被包裹着,被推逼着去恐惧、去担忧、去爱、去恨或者去做各种事情,这完全是由「世间法」的病症造成的,即「染污」的病症造成的。我们没有自己的精神力量。我们只有「染污」、「渴贪」和「内心漏流」(mental effluent)的力量,我们坐、立、行、卧时,它们都日夜不停地推动着我们,给我们压力。只要这些不断变动的事情不断地刺激着心随着它们一起改变,而我们却没有意识到这一事实,我们会在哪里能找到快乐和安宁呢?
除非这些东西能从心中连根拔起,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安宁——一点儿都不会有。在此之前,我们无法以任何方式获得安全的轻松和解脱。根据遭遇到的事情对我们的刺激力道有多大,我们只能挪来挪去,变来变去,要么歪向这边,要么歪往那边。这就是为什么佛陀教导我们要清洗这个心,这和清洗自己的痛苦是一回事儿。
没有人像佛陀那样真正洞悉真理。只有他才能被称为“sayambhū” 「自生的」——不需要任何人教导或训练的人。在治愈心中的「染污」时,他独自履行了学生和老师的职责,直到他觉悟到了最高层次的佛法,成为了至人,至高的大师。
这并不是否认他在「定」的层面——即内心凝定的修习——接受了两位隐士的训练;但这本身并不是通往「全知」(sabbaññū) 层面的解脱之道。当他即将获得「全知」时,他已经离开了两位隐士,独自用功。他渐渐独自懂得了佛法,自己亲见,不需要任何人教他。然后,他把佛法带给世人,从此人们就知道了善恶、天堂、地狱和涅槃。如果没有人教导我们,我们世人就负荷着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永远看不到放下重担的那一天。
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珍惜佛法的价值,佛陀历经世间无人可比的艰辛之后,才将其带给世人。
那么,现在,是什么遮蔽了我们的心,使我们无法找到它的光亮和纯净,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想找到纯净。是什么遮蔽了它?要从自然原理的角度来回答的话,我们应该从「五蕴」开始。至于“无明之心”,我们可以留到稍后再说。让我们先从最明显的部分开始——「五蕴」及其同伴:「色、声、香、味、触」。
这些东西接触到眼、耳、鼻、舌、身,然后与心相连,构成了这个假设、那个假设的基础。心接着抓起这些过眼云烟的事物来绑住自己、缠绕自己或包围自己,以至于自己完全被爱、恨、愤怒和其他各种心态所笼罩,而这些心态都来自我所提过的那些事物。
但埋藏极深的是我们的信念,我们相信「五蕴」构成了我们的自我。无始以来,无论我们说什么语言,无论我们是什么种族——即使我们是普通动物——我们都得相信这些东西就是我们,是我们的;它们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的自我,我们自己的自我。如果我们成为天神,我们相信我们那个天人的身体是我们的。如果我们成为饿鬼或其他什么,我们进住的那个东西——粗大的身体或精微的身体——我们都认为是我们或我们的。即使我们成为人类并开始有善恶的分别,我们仍然得相信“这是我们”或“这是我们的”。在「五蕴」中,「色身」(rūpa)是“我们”。「受、想、行、识」是“我们”,是“我们的”。这些假设深埋于我们的内心深处。
佛陀教导我们去探究。我们探究这些事物是为了看清楚它们的真相,然后根除我们错误的「假设」和「执着」,认为它们就是自我。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自由」,不是为了别的。
正常状之中,如果我们看着这些事物,我们可能会纳闷研究它们干嘛。视觉就是视觉;声音就是声音;气味就是气味;味道就是味道;触觉只是自然现象,它们一直都是如此。它们从未宣布过它们是我们的敌人。那为什么要研究它们呢?
我们研究它们,是为了了解它们每一个事情的真相,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通过这种研究去认识到我们自己的「无明」,并通过「明」将自己从「无明」中挣脱出来——因为心把「诸蕴」当做是它的「自我」,它的「所属」,这只是因为「无明」,不是别的。
一旦我们考察并清楚地了解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心就会通过「明」、理解和「分别智慧」向内撤,不再为这些事情担心。哪个「蕴」最突出明,我们就考察哪个。我们不需要猜测或推敲我们有没有完整地「禅观」「五个蕴」,或者有没有依次「禅观」每个「蕴」。我们根本不用猜。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看看哪个「蕴」是明显的、值得在此刻进行考察——我们感觉哪个「蕴」最好着手处理——然后进行考察和探索,直到它变得清晰明白。
以「身体」为例,无论身体的哪个方面在你的「觉知」中最为突出——你最感兴趣、最想研究的那个方面。锁定这一点,集中精力探究它,以便从“什么是「苦」?”这个问题的角度去看清它的真相。
在课本中,我们被告知「苦」(dukkha)的意思是“无法忍受”,但这不对我自己这个粗人的口味,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的肉菜就是另一个人的毒药——我更喜欢将「苦」翻译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推挤”(a constant squeeze)。这更合我的味口,我的味口很重。例如,短语“yampicchaṁ na labhati tampi dukkhaṁ”与我的翻译完全一致。换句话说,“求不得就是「苦」。”它怎么个「苦」法?因为它对我们又推又挤,或者让我们感到不舒服。
如果我们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我们会不舒服。即使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然后又失去了,我们也会感到「苦」。「苦」在这里的意思是“推挤、挤压”。这种「挤压」就是「苦」或「受不了」的意思。如果它受不了,就让它爱咋咋地吧(let it go its own way)。为什么要跟它纠缠呢?事实上,不管哪一个「蕴」,不管「三相」中的哪「相」,心都是「执着」的责任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检查「蕴」,直到我们把它们弄清楚。
无论身体的哪个方面,都要看清楚。如果我们还不清楚我们“这一堆东西”中的肮脏,我们可以看看我们这里面的停尸场,让我们看个清楚。当我们听说要参观停尸场时,这里就是我们要去参观的地方。即使我们参观外面的停尸场,目的也是要向内反观内在的停尸场——我们自己的身体。
至于外在的停尸场,在佛陀时代,那里是尸体散落各处的地方。死者很少像今天这样被埋葬或火化。因此,佛陀教僧侣们去停尸场,那里新旧尸体散落各处。他还详细教了要从哪个方向进入,这保持他作为独觉佛、人天导师的敏锐智慧的一贯水准。他说要从上风区走进去,而不是从下风区进入。否则,各种尸体的恶臭会损害您的健康。
“当你以这种方式面对尸体时,你有何感受?看看不同类型的尸体。你有何感受?现在向内参考你自己的身体,也就是另一具尸体。”这就是他教僧侣们如何观察的方法。一旦我们亲眼目睹——我们自己——就跟外面停尸场中的尸体是一个样的,我们就可以向内参考内在的停尸场:这还是我们自己的。一旦我们掌握了基本原理,外面的停尸场就逐渐淡出了画面。相反,我们会观察我们里面的停尸场,让它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换句话说,我们看到这个身体是个污秽之井。令人厌恶。需要不断清洗、沐浴和保持清洁。
有什么东西一旦和身体的任何部位相关,它还是干净的吗?即便是我们吃的食物,一旦吃下,从进入嘴巴并吞下去的那一刻起,就变脏了。我们的衣服也很脏。必须清洗和洗涤——这很麻烦。我们的家也是如此。它们必须不断打扫、擦洗、除尘和清扫。否则,它们会因为变脏变臭而变成另一个停尸场。人类居住的任何地方都必须清洁——因为人类很肮脏。而且由于我们的身体已经很肮脏,与它们接触的一切都变得肮脏。即使是食物——美味、诱人、吸引人的食物——一旦与身体中的污秽(如唾液)混合,也会变得肮脏。如果你把各种食物送进嘴里,然后吐出来,你就不能把它再吃回去了。那太恶心了。太想吐了。为什么?因为身体的性质就是肮脏的,所以任何与身体有关的东西也会变得肮脏。
这样观想就称为观察尸陀林,或「不净观」。
所以,专心观察它根本的性质。用你觉得最自然的方式去观察每一个方面。当你检查完一个点时,你的知识会逐渐渗透到下一个点、再下一个点。如果正念和觉知保持紧密联系,「分别智慧」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挥作用并不断地进步。当你一步步真正看到、真正了解时,你会深深地感到触动。这是第一层调查得到的「智慧」。
一旦你考察了「不净」,接着你就考察身体变化的过程。换句话说,污秽就在这个身体里。干尸、新鲜的尸体、生尸、熟尸,各种各样的尸体都聚集在这个身体里,但我从未听说烧烤、烤箱烤和炖煮它们的地方被称为火葬场。相反,它被称为厨房。但实际上,它就是动物的火葬场。然后它们都被埋葬在这个胃里,这个坟墓里。我们是各种动物的墓地——是的,我们!——如果我们公平公正地看待自己,因为我们充满了新旧尸体。一旦我们以这种方式「禅思」,那么如果我们不感到掉胃口(disenchantment),如果我们不感到不愿参与,我们还会有什么感觉呢?——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佛陀教导我们要追求真理,因为真理就是那样。如果我们不排斥真理,我们全都能够一步步地从执着和错误的假设中松绑,摆脱愚蠢和呆笨。因为一切时中都和真理保持接触,在真理面前,心会变得明亮清澈,带着尊严、勇敢和勇气散发出光芒。心会乐于公平公正地接受真理的每一个方面。即使我们还没有完完全全地抛弃执着,我们仍然能从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放下执着中找到「解脱」。我们不必一直总是被对「五蕴的执着」所拖累,不至于到老是觉得痛苦的地步。就像那句老话,“愚人,负担越重,他们就越是不断囤积。圣人,负担越轻,他们就越是放下——直到什么也不剩。”
当我们以这种方式调察时,我们应该观察「五蕴」的变化过程。身体的每一块、每一点、每个部分都在发生变化。没有例外,甚至一根头发也不例外。一切都以同样的方式发生变化。那么哪一部分是「我们」,哪一部分是「我们的」,我们应该执着哪一部分呢?
同样,’anattā’ ‘非我’这个词也适用。它更坚定地表明,这些东西不值得我们执着。‘非我’与「变化」都存在于同一个部分——完全是相同的那个部分。它们是「非我」的,不是我们的,也不是任何人的。每一个都是,每一个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按照自己的「特性」与其他现象混合在一起,它们才不关心谁喜欢它还是讨厌它,抓住它还是放开它。
但我们人类是手巧灵活、反应很快的。无论遇到什么,我们啪地抓住它、啪一下抓住它,不管抓的东西是对是错。我们的手比一百只猴子还要巧、还要快,但是我们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喜欢批评猴子不能心满意足地坐着不动。其实我们自己都不能安心,不管什么姿势都静不下来。我们浑身躁动——不守规矩、不小心、不停越界——然而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批评自己。因此,佛陀教导的佛法就像一根棍子,用来打这只快手快脚、不守规矩的猴子的手。
佛陀用这「三个相」(the three characteristics),其中之一就是「非我」,他警告我们,击打我们的手腕:“不要伸手!”他扇我们耳光,打我们:“不要伸手过去把它当作‘我’或‘我的’。”“身体不是自我”这句话就是这样。“不要伸手。不要抓住它。”这只是为了让我们看到它已经就是「非我」的了。从性质上讲,它就是「非我」的。它根本不属于任何人。他已经告诉我们:“非我:它不是那个「自我」。”这就是我们观察身体的方式。
那么,现在,专心观想它分解了,以你认为最自然的方式去观想。这部分分解了。那部分分解了。这部分掉落了。那部分掉落了。让自己越来越全神贯注地观察它,运用起自己的聪明才智。这里掉了,那里掉了,直到一切都散架了——所有的骨头,从头骨一直往下。一旦包裹它们的皮肤分解了,肉体就分解了,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肌腱分解了,骨头就不得不一块一块地散落了,因为它们只是依靠肌腱才连接在一起的。一旦肌腱分解,不同部位就得一块一块地掉下来,堆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你甚至可以观想有秃鹫、乌鸦和狗来吃,把内脏拖得到处都是。心对此做何感想?
好,现在看看它。想象「水大」的部分渗入泥土中,蒸发到空气中,然后风干,风干,直到它们毫无踪迹。「地大」的部分一旦风干,就会回到它们来自的大地。土归土,水归水,风归风。深入到四大元素中的任何一个——地、水、风或火——因为每个元素都清楚地证明了「四圣谛」。
我们没必要这样想,说我们已经看清了「地大」,但这个元素或那个元素却还没看清楚。我们根本不需要那样想。如果我们检查其中任何一个,直到看清楚它为止,我们就会把它们全都看透,因为「地、水、风、火」其实都已经是打开大门,摆在台面上了,就在我们眼前。在我们的身体里,我们已经有了「水」。「风」——比如,进出的呼吸——已经很清楚,已经清晰可见。「火」——身体里的「暖」——我们身体里都有这个东西。那么,为什么我们不以正确的「智慧」接受它的「真相」呢?一旦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研究它,我们就不得不接受它。我们无法抗拒「真相」,因为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我们想要「真相」。
所以继续探究。寻找是“你”或是属于“你的”的部分。寻找它!完全没有——一个也没有!整个事物本来就属于它们:属于「土、水、风和火」。它本来就属于不同的元素。
现在,当你以这种方式看时,心就会安定下来、变得宁静。同时,这些不再是让心骄傲、自负或不守规矩的「心流」(preoccupation)。相反,它们是让心宁静的主题,这就是为什么佛陀教我们要反复研究它们,直到我们理解并熟练掌握它们。
当心以其自身的「分别智慧」看清一切时,它没有选择,只能撤入「寂静」,坚定地集中于内,放下所有一切「担忧」。这是观察「五蕴」的一个层次。
现在进入下一步:研究疼痛的「感觉」(受),特别是当你生病或长时间打坐时,剧烈的疼痛感会升起。把它拿起来,就在那儿。当敌人出现时,武士必须战斗。如果敌人都没有,你怎么能称他是武士?敌人是什么?痛苦的感觉,心灵的敌人。当你生病时,哪里会痛?在那里:你的敌人来了。如果你是一名武士,你怎能逃跑、躲起来呢?你必须战斗,直到你获得「明」,然后利用那个「明」凯旋而归。
那么,疼痛是从哪里来的呢?从我们出生到我们第一次打坐之前,疼痛都不在那里。在我们第一次生病之前,疼痛也没有出现过。直到我们生病时,它才出现。在那之前,它躲在哪里呢?如果它真的是“我们”,我们的心应该一直都觉察到它,那么为什么这种疼痛没有一直都出现呢?为什么它现在出现了呢?如果疼痛是“我们”,那么当它消失时,为什么「心」不会随它一起消失?如果它们真的是「一」,是同一回事儿,它们就应该一起消失才是。只要心有意识,疼痛就应该出现。如果它们是「一」,是同一回事儿,疼痛就不应该消失。你必须观看和调查,直到很清楚这一点为止。同时,当疼痛升起时,去分析身体——例如,当你的腿疼,或者当这根、那根骨头疼的时候。如果骨头真的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骨头上。
骨头就是疼痛吗?问问你自己!无论你问的是什么,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不要抽象地或心不在焉地问。集中心力,沉下心来,去看到真相,用这种方式去问。稳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把心盯着你认为「疼痛和骨头是一体」的地方。仔细看,“这根骨头就是疼痛吗?”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用你自己的「分别智慧」真正地去观察。如果这根骨头真的是疼痛,那么当疼痛消失时,为什么骨头没有随之消失?如果它们真的是「一」,是同一回事儿,那么当疼痛消失时,骨头也应该消失。它不应该还在那儿。
但是,看着:当疾病消失时,或者当我们从打坐中起身时,剧烈的疼痛消失了,「苦」消失了。所以,如果它们是同一件事,为什么骨头不会一起消失呢?这表明它们不是一回事儿。「感受」不同于「身体」。「身体」不同于「感受」。同样,「身体」和「心」也不是一回事。每个都有自己独立的现实。区分它们,最后实事求是地把它们看清楚,你就会通过「分别智慧」了解它们真实的性质,完全没有任何疑问。「感受」会以其真实的性质而显现。
最终,这个观察研究会不断地内旋,内旋,内旋到那个「心」。「疼痛」会逐渐收缩到它自身,远离那些心的「假设」。换句话说,你会发现「心」是罪魁祸首。「心」是那个煽动造势的家伙。「物理层面的疼痛」会逐渐沉淀下来并消失。「身体」只是「身体」,保持在那儿,与「疼痛」出现之前的真实性是一样的。现在「疼痛」消失了,肉体、皮肤、肌腱、骨头或任何你之前以为是「疼痛」的部分都会以同样的方式保持其真实性。它不是「疼痛」。「身体」是「身体」。「感觉」是「感觉」。「心」是「心」。集中注意力看清它们。一旦「心」洞察到那个真相,「疼痛」就会消失。这是一种结果。
另一种结果是,即使「疼痛」没有消失——我这里指的是物理层面的「疼痛」——可它无法对「心」产生任何冲击了。最终,虽然它在物理层面的疼痛之中,但「心」是宁静、安全和庄严的。无论你说身体的哪个部位疼——甚至是整个身体同时一起疼——心都不会受到任何的干扰或刺激。它是轻松的,自在的,因为它已经用「分别智慧」看穿了当下出现的「疼痛」。这是观察研究「疼痛」的另一种结果。
在调查研究「疼痛」时,痛苦越大,你的「正念」和「分别智慧」就越不能退缩。它们必须不断前进,才能知道「真相」。你不必设定让「疼痛」消失为目标,因为这样的一种愿望只会加剧痛苦,使它变得越来越剧烈。事实上,你去调查只是为了知道真相。无论「疼痛」是否消失,通过你自己的「分别智慧」,去看穿『那个是「疼痛」,或者是那个导致了「疼痛」』的真相:这就足够了。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里,这些事情就会不断地在「诸蕴」中出现和消失。
身体出现一段时间,然后瓦解,我们称之为死亡。至于「疼痛」的感觉,它们一天出现一百次,然后消失一百次、一千次都有。它们哪里会持久?这就是它们的那个「真相」。当「疼痛的感受」出现时,你要清楚地用「分别智慧」知道它们的「真相」。不要退缩,也不要让心飘走。
「想」此刻在贴什么标签?「想」是那个重要的煽动造势者。一旦「行」塑造了什么东西——噼里!「想」就会一把抓住它,给它贴上这个标签、那个标签——一切都翻腾起来了。当我们说起那些制造混乱、惹出这个麻烦、那个麻烦的事情时,我们指的是这些「相」:「行蕴」和「想蕴」给事物贴上标签,赋予其意义。“这是「我们」。这是「我们的」。这是「疼」。这里很痛。那里很痛。我害怕「疼」。我怕死”——害怕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些「相」在欺骗我们,让我们陷入恐惧,让心觉得不安,让它放弃努力,认输。认输是件好事吗?哪怕是孩子玩游戏,他们输了,都会有种羞耻感,想努力弥补他们的损失。对禅修者来说,输给了「染污」、输给了「疼痛」:如果他们面对「染污」、「疼痛」和「自己」都不觉得不好意思,那他们就太丢脸了。
要知道,vedanā, saññā, saṅkhāra, and viññāṇa 「受、想、行、识」只是「心」所表现出来的个别状态而已。它们出现了又消失了。‘Saññā anattā’ “「想」非我”——看到了吗?它们也是「非我」的,你怎么能抓得住它们?你怎么能相信它们是「你」、是「你的」、是「真的」呢?一直跟着它们,这样你就可以用「正念」和「分别智慧」清楚地了解它们:要勇敢、无畏、心如金刚、在各种「染污」和「疼痛」面前坚决果断。
「行」(Saṅkhāras),内心的塑造:它们在心中(不停地)塑造着——噼里,噼里,噼里。心一瞬间起了涟漪:噼里,噼里,噼里。它们一出现,就消失了。那么,在这些「想」和「行」中,你能找到什么「实在」(substance)或「真实」(truth)吗?
Viññāṇa「识」,识别(cognizance):任何东西一进来「触」,它一注意到就灭去,一注意到就灭去。因此,最终,「诸蕴」除了现起和消失之外什么都没有。它们没有任何东西是持续存在的,没有什么能给我们任何真正的实质或滋养。它们甚至没有一丁点儿实质。因此,用你的「分别智慧」去探查研究,直到你能这样看清楚,你就会开始明白佛陀教过的真法是这个,而这个真法,无始以来从未被「外道」教过,同样以此为标志的教法,也绝不会出现在「外道」的教法之中。
一旦我们调查研究到了这个程度,心怎么能不回撤到宁静中,直到它变得再明显不过呢?它不得不宁静下来。它只能站出去。心对自己的认识不得不突显出来,因为它已经从看到的这些事物的「真相」中向内撤回来了。心不得不突显出来。无论「疼痛」有多可怕多么的剧烈,经过调查研究、经过「心」清楚地看到它的「真相」之后,都会消融。如果它不跑走,那么「疼痛」和「心」将分别各就各位。「心」将由内变得庄严。无畏。无惧。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就让它来吧。不再有恐惧了,因为死亡完全是「色、受、想、行、识」的事情。它不是那个‘明白者’(knower)——那个「心」——崩解的事情。不是「明白者」——「心」——死了。只有其他那些东西会死。「心」的标签和假设就这么把它骗进了恐惧之中。如果我们能看清这些标签和假设都是幻觉,不值得相信,「心」就会向内回撤,不再相信它们,而是去相信「真相」,相信彻底调查研究事物的「分别智慧」。
现在,当「心」一次又一次、不停地、不懈地调查研究后,它将对「诸蕴」的事情越来越精通在行。物质的「蕴」将首先通过「智慧」被舍弃。在调查研究的开头阶段,「智慧」将首先看透物质的「蕴」,然后再看透其他各「蕴」,并能够将它舍弃。从那之后,「心」将逐渐能够同时舍弃「受、想、行、识」。
简单来说,一旦「分别智慧」看穿了它们,它就会放手。如果还未看穿,它继续抓着不放。一旦我们以「智慧」看穿了它们,我们就会放手——彻底放手——因为我们看到它们只是心中的涟漪——噼里,噼里,噼里——根本没有任何实质。一个好的念头出现了又消失了。一个坏的念头出现了又消失了。无论什么样的念头出现,它都只是一种「塑造」,因此它会消失。如果一百种塑造现起,那所有这一百种都会消失。没有什么恒常,它们都不够实在,不值得让我们信任。
那么,到底是什么在不断地向我们提供这些东西,或者不断地把它们强加给我们呢?到底是什么在不断地强加这样那样的东西来愚弄我们?这就是佛陀所说的pabhassara-citta:「缘起的、光亮的心」。‘但是,比丘们,由于「染污」的混杂,或者由于「染污」的流入经过’——来自「色、声、香、味、触」;来自「色、受、想、行、识」,我们的「标签」和「假设」把它们拖进来烧灼我们——‘心变脏了。’它就是被这些东西污染的。
因此,调查研究是为了去除这些东西,以便通过清明的「智慧」来揭示「心」是怎样的。然后我们可以看到,只要「心」还处于不敢冒险出去应对任何事情的阶段——因为它的工具,这些感官,仍然很弱且尚未开发——它是安静而光亮的,正如老话说的,“「缘起之心」是「光亮之心」”。但这是「重生轮回的初心」(the origianl mind of the round of rebirth)——例如,新生儿的心,其活动还没有充分发育,无法完全拿起任何东西。它不是「摆脱了轮回、完全纯净了的初心」(the origina mind freed from the cyble and fully pure)。
因此,当我们逐步逐步周遍地观察时,那些过去到处乱窜的「染污的症状」将会集到这一点上来,成为心中的一道光。而这道光芒:即使是「超级正念」和「超级智慧」的工具在第一次遇到它时也会被它折服,因为这是我们从未见过、从未遇到过的东西,从我们修行开始或从我们出生那天开始算起。因此,我们变得对它敬畏和感到惊讶。似乎一时之间,没有什么可以与它的壮丽相比。
它怎么会不壮丽呢?远古以来,无数劫以来,它一直是三界轮回之王——「欲界、色界和无色界」。它一直掌控着「心」,统治着「心」。只要「心」还不具备「正念」和「智慧」,把它自己从这种力量中拖出来,它怎么会不是壮丽的呢?这就是为什么它能够驱使心去无限次地体验不同层次的「出生」,这取决于它在稍纵即逝的「染污」的命令之下所采取的不同行为造成的结果。众生之所以流浪、迷失,不断生死,就是因为这个特性(nature)带领着他们这样去做。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研究它,把它看得明明白白。事实上,「光芒」和「染污」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因为它们都是「世间法」。事实上,由各种「染污」汇聚而成的亮光会形成一个点,一个中心,因此我们才能清楚地感知到“这是那个光芒的中心”。当任何「染污」出现时,与那个「心」的状态或层次相对应,一种非常细微的「苦」就会在一个我们说它放光的中心升起。因此,「光芒」、「染污」和「苦」——这三者——是伙伴。它们要来就一起来。
因此,「心」持有着这个光芒就一定为它担心、要守卫、保护、维持它,害怕有什么东西会来打扰它、震动它、遮蔽它的光芒。(但)即使是最精致的赝品也是一种「染污」,作为禅修者,我们不应为此固步自封。我们必须毫不松懈,用「智慧」来探究它。
为了一劳永逸地斩断你的担心,你应该问自己:“这光芒是什么?”把你的注意力锁定在它上面,直到你明白为止。不必担心这道光芒一旦被摧毁,那个“真正的你”也会跟着被毁掉。将你的考察就集中在那个中心上,清楚地看到这道光芒有「无常、苦和非我」的特征,就像你已经检查过的所有其他现象一样。除了精细的程度不同之外,无论从任何方面看,它都没有什么不同。
因此,对任何事情都不要视为理所当然。如果任何事物有「世间法」的性质,就让「分别智慧」将它砍掉。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就放在「心」自身上面。所有真正的赝品都存在于内心当中。这道光芒是那个赝品中的极品,那一时刻,它是最夺目的那个点。你连动它一下都不愿敢想,因为你爱它、宝贝它,无以复加。在整个身体中,没有什么东西比这道光芒更突出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对它口瞪目呆、爱它、宝贝它、看见它就迈不动腿、不想让任何东西去碰它。但它是敌人的国王:「无明」。
你见过它吗?如果还没有,那当你修行到这个阶段时,你就会自动自发地陷入其中。然后,当「正念」和「智慧」都准备好时,你自己就会知道它——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你。它被称为「无明」(avijjā)。这,就是真正的「无明」。任何别的东西都不是真正的「无明」。不要把「无明」想成是老虎、豹子、恶魔或野兽。事实上,它是世人见过的最美丽、最迷人的「宇宙小姐」。真正的「无明」与我们心目中期望的「无明」大相径庭。
当我们达到真正的「无明」时,因为我们不知道「无明」是什么东西,所以我们就被困在那儿。如果没有人指点我们,没人提示我们某种方法,我们肯定会在那里困住很长时间,直到我们能够理解,能够自己用功解脱自己。但是如果有人给出建议,让我们试试某种方法,我们就能开始理解它,直击那个中心,不用相信它,而是以我们处理所有其他现象同样方式来探究它。
一旦我们以敏锐的「智慧」去探究它,直到我们清晰地了解了它,这个现象就会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式消解。与此同时,你可以称之为「觉悟」,或者说是在菩提树荫下关闭了「生死轮回」、「心之轮回」的墓地。一旦这个现象消解,一直被「无明」掩盖的更令人口瞪目呆的东西就会全面彻底地显露出来。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内心宇宙的震动」。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内心时刻:心挣脱了「世间」。当「解脱」和「世间法」分道扬镳之时,这一刻奇妙得难以言表。“阿罗汉道让位于阿罗汉果”,这句话指的正是这个内心时刻,即「无明」消失的时刻。正如我们所学的,当「道」修到尽头时,它就会登堂入室迈向「阿罗汉果」,也就是「佛法」——这颗「心」——最圆满的形式。从那一刻起,就不再有任何问题了。
『那个「一」是涅槃』1,这句话在「无明」消散的那一刻,在心中完全实现了。我们被教导,这是「道」与「果」——成对地——走到一起相会的时刻。如果我们将它与爬楼梯做个比喻,一只脚还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另一只脚踏在房子的地板上了。我们还没有双脚到达房子。当双脚都踩在房子的地板上时,我们就“抵达了房子”。至于那个「心」,人们称之为「抵达了佛法」或「成就了最高的佛法」,从成就的那一刻起,它被称为「一涅槃」。
换句话说,心是彻底自由的。它不再表现出任何要去除「染污」的活动。这称之为「一涅槃」。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称它为「阿罗汉果」,因为在这个阶段,不再有可以指摘的「染污」了。要么你可以称它为「一涅槃」。但是如果你想给它一个最适合实际原则的传统标签,且让传统术语中没有任何缺陷,你得说『那个「一」是涅槃』,这样便完全符合了「世间法」和最后阶段清除了「无明之心」的坟墓的「解脱」。
佛陀教导说,
n’atthi santi param sukhaṁ:
宁静是无上的轻松。
这是指已无「染污」、当生证得「有余涅槃」之人的境界,例如「阿罗汉」。
修行意味着照顾好自己的「心」和「智」。是谁在遭受痛苦和困难?谁是那个嫌疑人,永远都被囚禁?如果不是「心」,还有谁?如果不是所有的「染污」和「内心漏流」(mental effluents),又是谁囚禁了它自己呢?要想应对这种情况,你必须直接对付内心的敌人,运用你的「智慧」,因为只有敏锐的「分别智慧」才能对付「染污」,直到它们自行消解,正如我已经提到的那样。从今往后,不再有别的问题了。
至于「色、受、想、行、识」,它们只是「条件」——不过是「条件」而已——没有能力再影响心或触发心了。「色、声、香、味、触」也一样:它们各自分开,各居其位。面对它们每一个,我们会说:“如果它存在,那就让它在那儿。如果不存在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心」一直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制造『标签』和『假设』。一旦「心」获得了足够的智慧,它就会变得真实(real)。内外的一切现象都是真实(real)的了。它们各安其位,过去发生的冲突或麻烦不再会有了。
当我们修到“各安其位”的阶段时,我们可以说心与「染污」之间的战争就结束了。当分离的时候到来,我们就分别。如果还没到,我们就一起生活,就像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但我们不会像世界上其他人一样互相找麻烦,因为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的调查工作。
如果“无常、苦、非我”这些词说的不是我们背负的「诸蕴」,那么它们说的是什么东西呢?所以现在我们完成了我们的研究工作——我们对「三相」(tilakkhaṇa)的研究,而不是对巴利三藏(tipiṭaka)的研究,尽管实际上「三藏」就是「三相」,因为「三藏」从头到尾都是在讲「三相」。
「无常」:变化的过程。「苦」。「非我」:「诸蕴」不是「我们」——活着的时候都不是「我们」,所以当我们死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可以绑在一起的呢?当你以这种方式看待真相时,你就不会担心或担忧「诸蕴」的生或死。「心」只是感知着「诸蕴」的行为和分解的状态,但依它的「特性」,它是不会随着「诸蕴」一起解体的,所以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如果死亡来临,你不要试图去阻止它。如果生命继续,你不要试图去阻止它,因为每一个都是一种「真实」(truth)。
在完成对死亡的研究后,你成了「至人」——那个终极的你。当你完成了对死亡的研究后,你不再惧怕死亡——“如果生命继续,让它继续;如果死亡来临,让它死”——因为你已经用你的「分别智慧」在自己周围张开了一张网。你不会再为内心无时不刻完全觉知着的真相而发抖了。
那好,言尽于此。刚刚好,磁带也到头了……
英译注解
1. 这是间接引用泰国佛法教科书中的一段话,‘出世间法有九种:「四道」、「四果」、「一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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